我的自梳女姑婆的散文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题记
我的姑婆,我外公的亲妹妹,生于民国十八年农历八月,将近九十高龄。那时家中男女分开排行,她在女子中排行老二,所以命名为胡二女。自我记事起,印象中认识她的人都叫她“姑婆”。孩时的我常感到疑惑,我叫她“姑婆”,因为她是我外公的亲妹妹,为什么其他人都这样称呼她呢?直到我懂事后才明白,她是“斋娘”,也就是自梳女。
解放前,肇庆城区曾有十几个自梳女聚居的“斋堂”,后来只剩下米仓巷的养善堂、永远堂和塔脚路的观音堂。我的姑婆就是塔脚路观音堂的斋娘,也是观音堂尚存的最后一位自梳女。
一、自梳女的由来
自梳女为广东所独有的一个女性群体,自明末清初的广东顺德一带开始出现。当时,有女性为逃避不满的婚姻自己动手将头发梳成一个髻,以示终身不嫁,之后便在广东范围流传开。一群“自梳女”凑钱建房,或有些是富家太太资助建斋堂,让她们住在一起吃斋、拜观音度日。据说广东客家地区也有一个独特的女性群体——斋姑,她们信奉先天教,该教产生于清末,属佛道合一的民间宗教。修行者带发出家,吃长斋。由于未婚吃斋者要求保持独身,斋堂为这些女性提供了一亩三分地,祈求诸神庇佑村落的同时,耕耘着离开家庭后的生活。与出家的尼姑不同,自梳女走出深闺,跟男人一样耕作、做工、经商。因自梳女终身未婚,人们便以其姓氏尊称其为“姑婆”。
自梳女一般是指女性把头发像已婚妇女一样自行盘起,以示终生不嫁、独身终老,也称马姐或姑婆,死后称净女,是古代中国女性文化的一种。过去封建社会,礼法苛严,不少女性不甘忍受虐待,矢志不嫁,或与女伴相互扶持以终老,约自明代中后期起,相继产生了自梳女和不落家的特殊习俗。自梳女自梳后,便自立于社会,可以走出深闺,出外耕作、经商或打工。有人认为,自梳女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来反抗命运,体现封建社会的女性地位是怎样的卑微,她们中大多数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广州地区流传甚广的民间歌谣曰:“鸡公仔,尾弯弯,做人新抱(媳妇)甚艰难,早早起身都话晏(晚),眼泪未干入下间(厨房)。”这从侧面反映出封建社会妇女的命运。自梳女本质上是女性经济独立后争取自由平等的表现,跟现在大龄未婚女产生的本质原因一样。自梳女源自重男轻女社会对女性压迫的结果。在吃人的男权社会里,未嫁的女性是不能够出来抛头露面的。随着工业化的进程,珠三角的纺织业得到很大的发展,而需要大量的工人,另一方面随着失去土地的农民增多,以及进厂能赚取更多的金钱,不少未嫁女孩为了原生家庭的父母兄弟,为了给原来家庭带来更多收入,选择牺牲自己的幸福而做起了自梳女。所谓自梳女,自——自己、自愿、自动、非别人强迫;梳——特指未婚年青女孩把长发从后向上梳起,以表示一辈子不嫁人的独身主义的标记。也有人将自梳女背后的历史视为女权意识的诞生。
二、肇庆的自梳女
解放后,肇庆城区只剩下米仓巷的养善堂、永远堂和塔脚路的观音堂这两个主要的姑婆聚集地。后期,斋堂年久失修,姑婆们随年岁增长生老病死,基本都搬离斋堂,仅是初一十五或观音诞等节日才聚集去斋堂念经参拜等。每年的几个观音诞:农历二月十九日是观音的诞生日,六月十九日是观音成道之日,九月十九日是观音涅槃日,还有十一月十九也是观音诞。对于斋娘们来说,观音诞就是大日子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年的观音诞,我去参加斋堂的几位斋娘力办的斋宴。几位斋娘的手艺确实一流,竟然把那些普通家常素菜弄得活色生香,仿真晕菜做到形色香味俱全。例如,用冬瓜切薄片浑上面粉,花生油炸成金黄,如同我们荤菜中的炸肥猪肉,口感外甘内脆通透,清而不腻;又如,把卤豆腐煎香,再腐竹炆煮,做出来像腐竹炆鸡肉,嫩而香,有“肉”感;还有把冬菇、木耳、金针菜等切丝用腐竹包卷成块状,再炸成“金衣玉帛”,味道爽脆甘香等等美食。每一张八仙桌上,姑婆们精心制作出来的美味佳肴,用公鸡印花碗盛着,共九菜一汤,让人垂涎欲滴!这些别出心裁的独特斋菜制作,充分体现斋娘们的聪慧与匠心。中国的传统美食文化,或荤或素,任何地域,都各具特色,总体现出劳动人民独到的智慧和工匠精神。
姑婆们非常信奉神佛,忌讳不吉利的话语和事。她们但凡听到或见到不吉利的.事,总会不停呢喃细语地重复念“大吉大利!观音菩萨保佑!救苦救难!……”还记得有一次,我的两条小辫子扎着淡粉色丝带的蝴蝶结,被我的姑婆看见了,非要我把它摘下。她认为丝带是白色的,戴在头上不吉利,要戴就戴红色的才好。记得我的姑婆常叨唠:初一、十五、观音诞、万佛诞等节日都要烧香拜神,吃斋,女的都不要洗头等等。
直到我懂事的时候,大约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的姑婆和我曾见过的其他几位姑婆依然每天拜观音,每天念经,但只有初一、十五以及年中的各大传统节诞日才坚持吃斋,平时已跟我们常人饮食差不多了。随着时代的变迁,她们慢慢地已不再梳髻,而是剪齐耳短发了。
早在1988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武警肇庆支队端州区中队的官兵们了解到一墙之隔的塔脚社区生活着一群“自梳女”老人。官兵们利用周末和节假日,主动到姑婆们的住处打扫卫生、送米送菜、拉家常、放电影。三十多年来,尽管中队营区搬迁到更远的地方,官兵们换了一茬又一茬,但照顾老人的传统一直被传下来。多年来,武警子弟兵们定期上门探访我的姑婆,嘘寒问暖,非常贴心。当地的医护人员也经常上门为自梳女体检、义诊。
三、我的自梳女姑婆
我的姑婆,据说算命的盲公说她出生的生辰八字与父母相冲,由于家境困难,被我外公的父母送给高要金渡镇黄坑村一位钟氏名为四娘的寡妇收养。后来,她随养母谋生迁回肇庆,并在塔脚路买了屋,落地生根。从小她随四娘到巷弄里的观音堂的“姑太”拜师学艺,学习念佛经和织草席,与附近的家家户户一样以手工织草席为生。她清晰记得自己手织的“中国出品”的工艺横幅和“门对”曾被选参加民间工艺展览。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我们各家亲戚用的草席都是姑婆亲手织的,手工精细,图案别致。还有很多亲朋戚友都纷纷找姑婆帮忙织草席,用作结婚喜庆或送礼佳品。
1947年初,十八岁的她(老辈是讲虚岁的,十八岁即成人。)正式加入塔脚路的观音堂,梳起发髻成为正式的自梳女。说起为什么要自梳当姑婆的时候,她颇带童真地笑着告诉我:“孩子时答应了师傅姑太,还勾了手指,长大就梳起啊!”一个承诺,一辈子的抉择,一生的命运!我的姑婆梳起发髻几年后,高要白土镇有对穷夫妇因家庭困迫,觅寻收养人家,把一个年仅四岁的女儿送养。收养孩童是姑婆们为自己养老保障的一种常见做法。我的姑婆把这女孩收养为养女,保留孩子原姓名桂莲。当我问及她为何要收养孩子的时候,她的回答让我感到非常震撼。她慈祥地回答我:“别人养我,我养人啊!”她的出发点已不再仅局限在为自己将来养老为目的,而是出于“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高尚情操了。正如,有一种爱叫做慈悲!心怀慈悲,爱不再是索求,而是无私的回馈和奉献。或许姑婆常参禅拜佛,为人善良,每次见到我们都会送食物和礼物等。姑婆是我们这些同龄孩子最喜欢的老人。记得小学的暑假里,我常到她家小住一些日子,与她养女的一双儿女通巷弄四处跑,爬鸡蛋花树和番石榴树,看姑婆们搓草、织草席,还学她们打“天九”牌(一种类似打麻将的木质牌),她开心,我也开心!她特爱热闹,最爱人多,一屋聚满堂,她就最开心。她非常节俭,把平时的积蓄都留到每年自己的生日,就把自己的亲朋戚友、巷弄的邻居和斋娘们都请来,盛宴宾客。这是她每年最满足的心愿,也是我们孩时每年的期待!
还记得孩时的每年中秋和春节,我们最期待姑婆做给我们的芋头糕、千层白糕和手工炸煎堆。她做的芋头糕和千层白糕用料充足,糕的上面腊肉、花生、芝麻等用量不少。每次做煎堆,她自己搓粉,做馅,包馅,滚芝麻,然后油锅煎炸,色至金黄即可。我最爱吃红豆沙馅的煎堆。煎堆最佳吃法,就是刚新鲜上锅时煎堆浇米酒即吃,味道和口感最棒!据说这样的吃法可以起驱风驱寒的作用。如今,这些童年中的美味只能永远存在记忆里,现在和以后不会再有了!
我的姑婆一直奔波劳碌,命运坎坷。年轻时常在西江河边做搬运工谋生,闲时在家织草席,后来下放(所谓下岗)。观音堂曾遭到日军轰炸而严重损毁,她和其他姑婆都纷纷躲回到高要金渡。战事平静后,她返肇并进入地处现在东堤湾一带的一间糖厂做搬蔗、榨蔗糖工。后来,糖厂减员,她辗转到客运站当杂工,然后进入了电厂。在电厂,她是锅炉挑煤、铲煤渣工,工作非常辛苦。后来年龄大了,她调到电厂属下的托儿所当保育员,终于才安歇下来。后期,电厂改为供电局,她成为供电局正式的退休工人,生活终于有了稳定的保障。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不得不肯定地说,她为养女和孙子孙女积造福荫。养女有了单位分配的房子,孙子和孙女各自成家立室,晚年的姑婆是自己居住的。她原住在老屋,后来房地产开发商征地,她搬迁到新建的回迁房。她由于有较为丰厚的退休金,养女代请个阿姨照顾她,过着老人最简朴的日子。据端州区民政局负责人介绍,目前肇庆尚余3位自梳女,除有一位自梳女有退休金外,其余也纳入了低保。我想这位有退休金的自梳女就是我的姑婆了。随着时代的变迁,养老观念改变,在退休金尚可承担的条件下,年届九旬的姑婆今年新春初五,到了梅庵旁的一家养老设施完善的颐养院计划安度余生。我们有空可以常去颐养院探望她,每当见到我们来看她,总是喜笑开颜。
四、斋堂的没落
“自梳”是一生的承诺。“自己的头发自己梳,自己的饭自己煮,自己的苦乐自己享,自己的生活自己养。”这是自梳女给自己的全部诠释。天地自然,人间冷暖。自梳女的历史已成为隐没的历史符号。目前,肇庆的自梳女已为数不多,且均进入高龄期,生活较为艰难。在年轻一代中已鲜有人知道自梳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正渐渐从这个世界消失,然而从历史的角度看,她们也许是妇女解放不可抹去的一个标志。
据报道,位于顺德均安镇的冰玉堂、肇庆市端州区米仓巷的养善堂和塔脚路的观音堂,就是被专家称之为“中国历史上最后的一群自梳女”的特殊部落。肇庆米仓巷的养善堂建于一九二五年,是当年李、赵等八位自梳女靠织草席、耕地攒钱所盖,是面积约一百多平方米的两层木楼。我的姑婆所在的观音堂位于肇庆市塔脚路一巷47号,相传为清代的富家太太何妙乜所建,是为了庇护那些命运多舛但自强不息的自梳女,让她们有个栖身之地。肇庆观音堂的大屋共计有四百多平方米,四个房间,两个是斋堂,一个灶房,一间房空的,还有一口自用的水井,后面有一个种着植物的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鼎盛时期,最多时达一百多名自梳女居住在观音堂。据自梳女们介绍,观音堂的自梳女全部来自高要金渡,她们以织席为生,这种一技之长为她们的生存提供了保障。后来,有的自梳女忍受不了清苦的生活,半途而废,草草嫁人;有的自梳女则在孤独中去世。
《南方日报》曾于2005年9月8日报道:“一座古老的青砖大屋隐没在一片普通的旧式民房中,这就是见证着肇庆自梳女血泪历史的观音堂。然而,这个有200多年历史并被专家认为是珠三角地区保存得最完好的自梳女建筑,却被纳入一房地产开发项目的拆建范围,差点被拆毁。在市有关领导和文化部门紧急叫停后,由于“观音堂”处于这一房产项目开发范围的中间地带并关系着项目开发的成败,保留与拆除的两股力量仍然在博弈,观音堂命运仍然堪忧。”当时,肇庆市文化局文物科潘庆苏科长回应,塔脚观音堂是肇庆自梳女社会生产,生活和社会活动的综合场所,附近还有明清时期的古井、民国时期的民居小门楼、自梳女生产生活的后院、日军轰炸后的残垣断壁,还有200多年的古树木,附近的民居还留存有解放前的门牌等,这些都是自梳女的重要史证,具有特别的史料价值。这些历史遗迹都是重要的文化文物遗产,应加以珍惜。观音堂作为自梳女的重要史证,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如再不加以保护,后人便失去一本直观的历史教材,只能从书本中了解到这个古城的这段历史。肇庆观音堂是目前珠三角地区保存最完整的自梳女生活场所。由于观音堂具有独特的文化内涵,市级文物部门已经明确要将其列为不可移动文物保护对象,并设法避免在城市开发建设中遭到破坏。然后,进一步争取政府投入资金予以整治修复,全面恢复观音堂的完整历史风貌。
随着历史变迁和时代发展,斋堂和姑婆成为一个没落、即将消失的时代符号。然而,有关“自梳女”的历史无疑是女性独立的成长史标志之一。日升月落,观音堂这座被隐没在参天钢筋混凝土的石屎森林下,独立在一片拆迁的败瓦残穹之中的静寂荒芜的老斋堂,就像一口古井遥映着岁月时光、世事变迁。蓦然细想,著有《随缘诗话》的清代才子袁枚沉默了三百年的诗歌《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是否恰似“姑婆”这个曾经存在、现已没落的群体的代言词?